沈宁:母亲到成都,是逃难去的,她用细密的回忆编织了一个成都的梦
母亲给我成都梦
文/沈宁
二湘空间第21次赠书活动获奖名单:甜甜980、三少爷的剑、柳艺昶、图临一土者。以上读者将获赠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和二湘空间共同赠送的李凤群作品《大野》一本。
要论起来,母亲在成都居住的时间相当短暂,不过半年而已,但她给我们讲述的成都故事,却并不少于她居住过多年的上海北京或者重庆香港。
已经无法记得还在多小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住了摆龙门阵,盖碗茶,回锅肉,丁丁糖等词语,可以相信那都是母亲给我讲成都故事时,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父亲是从来没有到过成都的。也是因为听母亲讲成都故事,我还没进小学,就熟知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浪漫故事。母亲羡慕司马相如的才华,更佩服卓文君的真挚和勇气,她为了爱慕司马相如的才华,以豪族大户小姐之尊,下嫁布衣之士。后来我懂得,或许就是文君当垆卖酒、鼓琴相夫的故事,赋予母亲坚强的意志,走上同一的爱情和牺牲之路。
记得我小时候,北京城的饭馆里食物还很丰富,不过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母亲从来不点回锅肉。我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回锅肉是太平凡的一道菜,几乎家家餐厅的菜单上都有。可是后来又发觉,如果有客人到家里来,母亲却经常要做一碟回锅肉。我就问母亲,既然回锅肉那么平凡,怎么又可以待客?母亲笑了,说:回锅肉可不是一道平凡的菜,在成都叫做“天下第一香”。那成都人可是全中国少有的会吃,让成都人夸说好的菜,肯定就不平凡。于是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之所以不在北京的饭馆里点回锅肉,是因为没有一家做得够好。听说西城绒线胡同里有个四川饭店,应该有成都厨师做回锅肉,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去那里吃过饭。
那么你做得比北京饭馆里的好么?我当时不懂事,接着问。
母亲又笑了,回答:我们这是在北京呀,我做的回锅肉,骗骗北京客人,那是足够了。我虽然没有在成都的烹调学校学过手艺,但我至少是吃过成都饭馆里的正宗回锅肉,晓得那该是什么滋味,总要比北京饭馆里做的更有味道吧。母亲讲完,又对我说,当然如果有成都来的客人,我绝对不敢去做回锅肉了。别的不说,在北京根本就买不到那种薄皮的川猪肉,还怎么能够做得好回锅肉。
听母亲讲这么一套,我自然似懂非懂。在我吃起来,母亲做的回锅肉,已经非常好了,所以实在无法想象,成都人做的和吃的回锅肉会有多么杰出和伟大。
此外,母亲也讲过成都人怎么吃火锅,怎么吃鲜鱼和磁粑。这我就更不懂了,母亲是湖北人,湖北的武昌鱼和磁粑是全国有名的,每次湖北家乡来人,都会给母亲带,我们也都跟着尝鲜,吃过不少,确实很好,但是难道成都的鲜鱼和磁粑,竟会比湖北的更好么?
母亲说,成都的磁粑跟湖北的不一样,叫做三大炮,因为做的时候会发出几声响,很有意思的。这一说,我就觉得馋了,很想听听成都磁粑怎么响,吃起来怎么的滋味。至于成都鲜鱼,母亲讲,成都很多饭馆就建在河边桥下,店后外面走下台阶就是河,是真的流水的河,不是死水池塘。那饭馆卖的鱼,都装在鱼篓里,放在河水中间养着,食客走来看清楚了,选定一条,堂倌从河里捉出,活蹦乱跳,当面杀好下锅,还能有比那更鲜的鱼么。记得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放着亮亮的光,充满神往。
不过记得母亲最多提及成都的,还是成都人喝茶和成都的茶馆。刚到北京的头几年,母亲经常想买两张竹椅。她常说,天下没有比在成都的茶馆里坐竹椅更舒服的了,就是上海的沙发也赶不上。成都茶馆里的竹椅就像量着人身做的,半躺半坐,全身放松,连那叽哩嘎啦的声音,听着都特别舒服,好像人坐下去就松骨活筋。我从来没有坐过成都的竹椅,连别的地方的竹椅也没有坐过,所以体会不到母亲的那种神仙享受般的感觉。后来北京局势迅速恶化,基本生活难以维持,母亲终日要为一家大小填饱肚子而奔忙,也就没有兴致再提竹椅的事情了。
但每次看见父亲有空坐着喝杯茶,母亲还是忍不住要讲几句成都盖碗茶的见闻。记得小时候,母亲还曾拿出一套盖碗茶的茶具,招待客人。那是她从上海带到北京的,但我想不会是从成都带到上海的,她在成都时只有16岁,恐怕还是到做了家庭主妇,才会想得到这些事情。那套盖碗茶具,很精致很秀气。
母亲说,成都茶馆里,老虎灶台上,一溜摆出十几个细嘴铜茶壶,茶桌上摆的都是盖碗茶。喝茶的人,端着茶托,扶着茶碗,按着茶盖,从茶碗与茶盖之间的缝隙,慢慢饮一口,闭起两眼,摇头晃脑,那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实在犹如到了仙境。父亲听了,总是摇摇头,说他喝茶并非专业,哪里学得来那样子。
我曾经不解,为什么成都人喝茶那么了不得。我原以为,茶是浙江的特产,龙井和虎跑泉不是都在浙江么?父亲是浙江人,才应该比较更会喝茶。后来母亲告诉我,还在秦朝时候,四川人就已经喝茶了,公元前就已经有了蜀人饮茶的文字纪录,西汉时四川茶是进贡皇上的珍品。从母亲那里,我又学到一些关于成都的历史和饮茶的学问。
自从母亲被打成右派,家里既少来客,我也再没有见过那套盖碗茶具。文革期间,父亲被关牛棚,机关不发工资,母亲单位撤销,无处可去,所有银行账户全部冻结,全家人生活发生危机。有一天,母亲命我从床底拖出几个大网篮,从里面拿出她从上海带进北京的西餐具,非常厚重漂亮的盘子和银质刀叉,还有那套精美的盖碗茶具。母亲让我分几批包好,每两星期放在书包里,背在背上,骑车到旧货店去卖。每次我背着那个书包,就感觉仿佛有千斤之重,那不仅仅是些餐具或茶具,那是母亲对生活的一片精心的爱。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心头的伤痛,永远忘不了成都的茶,和那套茶具。
说到成都人喝茶和成都茶馆,就自然而然要讲到成都人摆龙门阵。我父母两家曾祖辈都是进士出身,祖辈也都家学渊博饱读诗书,父亲母亲则在大学专攻英美文学。他们的师长朋友,也都是书香门第出身,一样的古今中外好学问。所以不管是家里来人,或是跟随父母外出访客,我们小孩子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聊天,总是很有趣又长见识的事情。我从小就有个愿望,长大之后能够像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那么有学问,那么会谈天说地。
母亲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他们那样子,怎么可以算是会聊天。到成都去看看,她说,间间茶馆里都坐满人,那才叫做会聊天。在成都人眼里,聊天这个词都显得太简短,他们把在茶馆里的谈天说地,叫做摆龙门阵,就是说那是无穷无尽的。成都人摆龙门阵,方言迅急,妙语连珠,上天入地,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东拉西扯,巧舌如簧,雅俗兼备,红脸雄辩,咬牙切齿,说笑调侃,漫无边际,滔滔不绝,高声低声的交互之间,爆发一两阵哄堂大笑,让人得胜不能傲,受辱不能其,想走走不得,想忍忍不住。母亲那些精彩如神的描述,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摄影:吉它木影
我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比父亲母亲更能聊天的人,更无法想象,成都茶馆里的茶客,人人都会摆龙门阵。这个发现,曾经让我很丧气一番,也曾经觉得很不服气,立志哪一天非去成都看看,仗着自己这点家学底子,到成都茶馆里去买碗茶,跟成都人摆摆龙门阵,倒要见识一下,我就不信成都茶馆里的茶客,个个都是神仙下凡。母亲劝我,用不着跟成都人呕气,我在北方度过太多年头,无论如何是没法跟成都人去斗嘴的。中国北方气候干燥寒冷,生活艰难,北方人一天到晚必须为衣食住行操心忙碌,使得头脑和五官都迟钝了。而成都两河环绕,再加都江堰水利工程,终年风调雨顺,物产丰富,不愁吃喝,生活松散,所以那里的人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培养心灵和五官,那嘴皮子上面的功夫,恐怕是天下无敌。
说到成都有两条河,自然就会说到成都有很多桥。一般地方的石拱桥,不过三孔,多则五孔,母亲在成都见过九孔的石拱桥,那就已经非常的宏伟壮观。她说成都青羊宫一带有几座带仙字的桥,都漂亮极了。我去过浙江嘉兴老家,那里的秀城河上,就跨着许多古色古香小巧玲珑的石拱桥。所以虽没去过成都,但母亲说到成都的石桥,我却很能够想象那情景。
一九五七年母亲被打成右派,父亲也被单位下放到江苏高邮劳动。为了在苦痛中寻求一些精神安慰,母亲找到一个私人画师,重新学习画画。有一次她很得意地拿了一幅她画的油画给我们看,说是老师很赞赏。那是一条河上有一串大大小小的石拱桥,母亲说那是成都金河上的石拱桥,她在成都的时候很喜欢到那里去,在那些桥上穿行。那一天母亲甚至还背出卧龙桥、余庆桥等好几个名字。母亲笑着说,成都的石拱桥,是最标致的拱桥,不用太高的技巧,就画得出来,再在桥边画上些树木花草,河里描几只白帆木船,就一定美不胜收了。
不过母亲虽然那么迷恋成都的石拱桥,她在成都时却并不住在桥边。母亲曾很仔细地给我们讲过她在成都住的房子,说那房子的位置,在成都城里的城中城,我小时候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城中城,问是否就像北京城的故宫。母亲说,也可以那么说吧,但成都的城中城原先不住皇上,而是住满清八旗的官兵,叫做少城,民国之后少城的城墙拆掉了,许多达官贵人就到里面去盖房子居住。因为外婆他们到成都,是投奔当时的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陈公博先生,所以能够住在少城宽巷子的一所房子里。
听母亲讲,那房子有很高的门楼,还有一圈花墙,青色的砖,灰色的墙,红色的门,门口甚至还有一块拴马石,可见早年是住大户人家的。屋脊上雕有麒麟,门楣上也有浮雕,虽然都已经老旧,但仍能引起人许多联想。屋檐上爬满青藤,院内的角落长满青苔,母亲给我讲述这些时,说是仍记得走在小院子的青砖地上的那种感觉,似乎听得到脚步声的回响。
后来长大一些,自己也经历了许多磨难,才慢慢懂得,为什么成都在母亲的生活里,会那么重要。
母亲到成都,不是旅游,不是搬家,而是逃难去的。那是一九三七年,当时外公在北京大学做教授,家里生活非常稳定和富足。母亲十六岁,名教授的千金小姐读中学,很惬意很快乐。七七事变发生,日寇进占北京。外公到庐山牯岭,参加抗战策略会议,只身南下。外婆带了母亲和舅舅们,大的十六岁,小的一岁,从北京逃难。那一路可谓千辛万苦,数度生死系于间发。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眼见上海失陷,华东已然不保。外婆又带了子女,逃到武汉。紧接着南京失守,武汉面临危机,日机天天空袭轰炸。外婆只好带了五个儿女,继续西逃入川。
从武汉登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到宜昌,轮船停在江中,旅客们下到小划子上。外婆让母亲先自己下到划子里,然后把几个年纪小的舅舅,一个个从船窗送出,母亲站在划子里,一个个接过,放到划子里坐好。小船摆动,稍不留意,马上落水,那种紧张和危险,母亲二十多年后向我讲,还会感到气喘不匀。连我听着,都握紧了拳头。
在宜昌过了一夜,第二天搭乘小轮船到万县,再一次下小划子,渡到江岸上坡,稍停之后,改乘木船,上溯重庆。自古说三峡乃天下美景之一,但母亲却从来没有赞美过三峡。因为她头一次经过三峡,就在那场逃难之中,心慌意乱,疲惫不堪,只记得水流甚急,船行极险,好像到了鬼门关。当时的四川,没有成渝和宝成及成昆任何一条铁路,交通十分不便,外婆和母亲一家,在患难之中,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只要走得通,入得了川,他们就得去走。母亲讲这段入川经历,让我永远记住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句子。
水路不好走,陆路也同样艰难。我听舅舅细致讲过坐长途汽车入川的经历,真叫惊心动魄。那是他们第二次入川,一九四一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外婆一家再次逃难。经过千难万险,到达桂林,然后设法入川。他们先搭火车到柳州,再到金城江,那就走了两天。然后一家人分乘两部大卡车,走了七天,才到贵阳。接着换乘木炭车,走川黔公路。当时汽油供应不够,只能用木炭生气发动汽车,所以叫做木炭车。川黔公路一直在大山里上下,木炭车爬坡无力,走得很慢。许多时候,车实在走不动,就要乘客们下来,跟着车走路,减轻车的载重。如此走了三天三夜,才算到了重庆。
一九三七年夏天,外公仍在武汉国民政府里任职,只外婆一人领了母亲等五个子女逃难入川,讲好以后在成都相聚。外婆和母亲一行,在重庆住了几日,找车子,买车票,转往成都。当时的成渝公路,坡谷起伏,长途汽车,颠簸动摇,很是艰难,但总比走急流汹涌的长江水路,感觉安全得多,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抱怨,外婆和母亲一家,就那样挣扎着,终于到达了成都。
成都地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阻隔进出的所有通道,将山外的世界都隔绝在外。这种地理环境,造成四川较为封闭独立,自成一体的传统。常言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就是指四川与外部世界的脱节状态。七七事变发生之后,华北华东半壁江山,已是战火纷飞,血流成河。而在成都,生活却依然在原有的轨道上行走,节奏缓慢,悠然自得。
我能够想象,在日寇的刺刀和炸弹之下,经过几个月饥寒交迫的车船劳顿,母亲已经筋疲力尽,而一路所见,饥寒交迫,更让母亲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抵达四川。不料一进成都,发现这里白米成囤,蔬菜便宜,柑橘尤其甜美,日常生活安稳舒适,人人闲散,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情景虽然也许会让母亲觉得不公平,但也会使她感到安慰。她总算逃到一个满意的地方,能够摆脱战火的摧残,重新享受人生的甘美。我相信,那种突然之间的巨大反差,震荡了母亲早已脆弱的神经,安抚了母亲受尽创伤的心灵,造成了一种天上人间的感受,留下一股铭心刻骨的激情,所以成都在母亲一生的记忆里,永远是美丽的。
成都安详而宁静,茶馆悠闲,饭店丰富,母亲住在青砖灰瓦的房子里,不必担惊受怕,不必躲避空袭警报。日本战机空袭成都,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以后的事情。成都空军抵抗日军的空战,在中国抗战史上是非常可歌可泣的一页,万古流芳。不过母亲在成都的时候,是一九三七年秋到一九三八年春,所以没有在成都躲过空袭,她也从未给我们讲过那一类故事。
外公跟随国民政府撤到重庆之后,曾到成都来与妻女团聚过几次,同时也到四川省党部演讲,并与省党部主任陈公博先生商讨国事,那时重庆和成都两地国民政府,为保卫成都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已经在制定和颁发系列的防空措施,包括军民的疏散和保护。重庆政府还特别拨款,协助成都人民疏散。外公回家对外婆和子女们讲,要家人提前准备,多加小心,母亲却毫不在意,她希望成都永远不遭受日军空袭,她渴望成都永远那么的富足和平静。
我后来才了解,母亲之所以那么爱成都,还因为那个城市如此地懂得体贴人心。成都的天气,几乎永远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并非日日艳阳高照,而是经常通宵下雨,绵绵不绝,那恰恰符合母亲当时的感觉,对她而言,真是温情的慰藉。听母亲如此讲述,我就会猜想,如果母亲经过长期逃难的苦痛之后,到了一个终日晴空万里,酷日炎炎,明亮欢快的去处,也许她会觉得难以适应,好像自己孤独地被抛出了现实世界。母亲还说,太晴朗的天气,就像在整日欢笑,那就像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感情丰富的人,经常是忧郁多于欢乐,所以阴雨天气才更能滋润诗情画意。也是从母亲的讲述里,我背下“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句。
虽然母亲很欣赏成都诗意的忧伤,可阴雨天气对母亲的身体却并不好。母亲三岁在老家乡下得过一场肺病,而且从此落下了容易吐血的症状。小学时在上海,曾找中国第一个在美国拿到医学博士的石蔼玉女士诊治,好了几年。搬到北平之后,因为北方天气一时不能适应,老病时有重犯,于是请求北平名医林葆骆先生治疗,五年没有再犯过。七七事变之后,数月逃难途中,母亲惊恐交加,身心疲惫,到了四川,终于无法继续坚持,又开始吐血。
外婆一家刚到成都,不知何处求医,母亲听外面人说:丁丁糖润肺生津,是咳嗽病的大克星,就去买了来。按照成都人的说法,煮米饭的时候蒸化,然后服用。虽然丁丁糖并不能根治母亲的吐血症,但总算润了肺,而且香了口,母亲百服不厌。
然而母亲吐血,不是咳嗽所至,吃再多丁丁糖,也无济于事。外婆心焦,有病乱投医,到处打听﹐结果没有问来医生的姓名地址,却问到一个当地民间的古老偏方,说是用虫草煮鸭子,然后喝汤,能止吐血。
不管好喝不好喝,不管是否偏方,外婆每日煮汤,母亲每日喝汤,过了三个月,喝了一百天,母亲的吐血病居然真的止住了,而且人也长胖了。从成都之后,母亲又曾经历过抗日战争中的几次危机,甚至曾在上海被日伪敌特扣为人质,生死系于一发,却再也没有吐过一次血,可见确实是成都的民间偏方,治愈了母亲的吐血病。直到二十年后,母亲被扣上右派帽子,遭受迫害,苦痛异常,才又吐起血来。
记得很清楚,那次母亲在家里忽然大口吐血,把我们都吓坏了,赶紧扶她躺到床上。我端着一脸盆水,看母亲用抖动的手拿着毛巾,擦拭嘴角鲜红的血迹。擦了一阵,母亲苦笑一下,轻轻说:如果我们还在成都就好了。望着母亲苍白的脸,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母亲此刻想的是什么,她一定又想起逃离北京的苦难,想起远离是非世界的成都,想起悠闲的茶馆,想起丁丁糖,想起虫草鸭汤,想起逝去经年的那份平静和安宁。我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陪你到成都去。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那时甚至连逃难求生的自由都没有了。
母亲生前,就是那样于无形之中,用许许多多细小的回忆,编织了一个成都的梦,深深印在我的脑中,刻在我的心上。时至今日,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那个梦还活着,依旧亲切而生动,使我不能忘怀。曾有过几次,我产生冲动,想到成都去,我觉得我能够在那里找到母亲的影子,找到母亲的爱。
但我终于没有成行,因为我胆怯。许多次经历,给我一个结论:到现实中间去追寻一个梦,是非常痛苦的事。因为现实与梦想之间存在的距离,会使寻梦的努力落空,甚至将多年的美梦击碎,只留下无限茫然和惨淡的残片。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没有梦,如果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我那么多的梦,就好了。没有梦想,虽然没有甜蜜的幻觉,却也没有梦醒的苦痛。
不过更多时候,我仍然愿意坚信:有梦是幸福的,有梦才有希望。可惜天下从无尽善尽美之事,包括梦。有梦又是危险的,有希望就有失望。母亲的一生,始终在真诚而热烈的梦想中度过,所以她永远满怀对过去的思念,永远满怀对未来的希望,永远满怀对生活的热爱。可也因此﹐她曾经失望过,悔恨过,痛苦过,还奉献过许多巨大的牺牲。然而母亲的心中,还是依然地存在着梦的甜蜜,所以她仍旧是幸福的。就像她吐了血之后,神思就会带着她,漂浮到成都的梦想中去,享受那一份安逸,从而忘却残酷的现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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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比《大话西游》更令人动情的是背后的这首情歌于茗:妈妈在等你,看得我如此心痛,儿女平安是母亲一辈子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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